八月芙

汤山夜话.上半夜

繁华如闭眼一瞬之浮云,睁眼只余蓬山茫然。高低起伏的杂草如同无数在从故园坍圮的红砖瓦中冒冒失失地生长着,偶尔有青色蜓微有颠簸悬于其间,似寻觅着什么,忽而迟疑起来,撇着长而轻盈的薄翼淹没于晨起烟雾之中。

仿佛那烟雾会生出人形一般,我总疑心一抬头,便能看到青色蜓飞入那烟雾里后能化出阿四的形状来。

鬓畔青蝶歇,眉尖小漾曳。

“阿四是个顶耐人捉摸的姑娘……”她小的时候,我常常如此在日记中这么写着,这种心情有点像早晨伸懒腰之时,忽而发现先前被忽略的墙角洋槐开出一树灿烂。
我带着她住在自家留下来的陈旧别院,从她还在襁褓到她出嫁的前一天。

她嘴里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能模仿着看顾她的老妈子奶声奶气地叫我:“蹙——小——山。”这称呼被我工作的部门里的几个旧儒老头子知晓了,便传为无伤大雅的笑话,旁人都道做文书的楚小姐的一脸苦气,连孩子都能看出来。偶尔听之也颇暗自偷乐,说不定那孩子打心里就是故意寻我开心的。如此一来,又觉得自己可笑了起来,我竟同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认真。

她稍大些,能分辨出“楚小姐”和“蹙小山”的区别后,我便开始教她习字。不过她至少晓得把墨水溅上衣服是会被家里的老妈子训斥的,于是乖乖地虚抱着一张旧机关报纸挡在衣服前,坐好,后面看上去像是古时候士人的正襟危坐。我踱步过去,看见帖子上一片墨色然而没有留下一点撇捺的痕迹,只一簇又一簇花。从天边开到了尘土间,一簇又一簇花,黑白相融。画功有些拙劣,如果没有一点联想力,或许会以为是许多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小块儿。

阿四说,这是她看到的槐花。我笑言,哪有花从天上开到地下的。她刘海边缀着一只蜻蜓的古铜发卡,她便顺手将它扯了下来,比划给我看:“喏,就是这样,就从上面开到下面来,像瀑布一样。”我学着她耍脾气的语气,歪着脑袋捂住左耳朵:“这样讲谁不晓得啦,脑子里不灵清了。”她的许多话语,看似带着些许精细的心思,实则不过是孩子随口而言。然而,正是这些随口而言,让我的生活中有了那么一粒一粒暗自孕育力量的微小槐花花苞。它们不会开放,不会枯败,就是如此存在着。或许下一秒会开放,然而这种期待,却更为美好。

阿四再大了一些后,就开始和我学着收拾家务。她自己也偷偷收集槐花花瓣,碾了做槐花泥。步入家中,闻到那股子浓郁芬芳的槐花蜜,倏然心上的田野上也开出了一树又一树的槐花。我的母亲眼睛已经混浊不清,依然兴致勃勃地被她使唤来一同捣槐花蜜,我远远就听见她跳跃的嗓音:“阿婆,你莫要同她说,哪天偷偷加到点心里,让她自己揣摩是什么味道去。”我遂了她的心意,脚步停在远处,只是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窥伺着她的侧影。近处的景物仿若化为六边的彩色斑点,在风中如同流动的溪流,而她便栖身于这条溪流中,凝神于手中的药杵。目光如水,似乎能融化万物。

在外人面前,她叫我楚小姐。在我面前,她叫我楚妈妈,小小年纪,她就知道这两种称呼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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